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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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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吐了一大堆,他们高兴。他们是入了“会”的大学生,跟电影明星都还一起跳过舞呢。但是人的心情往往变幻无定。带上了几分醉意以后,他们心头就会涌起暮春的黄昏的那种不无惬意的哀愁,一方面深感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之可恨,一方面却又怀着无限的希望和憧憬。一种美滋滋的心情。
天哪,你瞧瞧这些人吧——侯恩说——你说人有兽性生活的一面,叫你说对了。这有什么可怪的呢?——他的朋友说——他们是一个贪得的社会的副产品,是些渣滓而已,是施本格勒那个“世界之城”里的脓疮。
詹森,你吹牛了,你懂什么贪得的社会,这该我来教给你。告诉你,那根本扯不到一块儿,你完全是乱吹一气。
你也一样,咱们都是冒牌货。是寄生虫。是暖房里的花朵。咱们应该出去参加社会上的运动。
怎么?——侯恩说——你来跟我讲政治了?
我才不爱讲政治呢,政治是胡扯淡,这世上的一切全是胡扯淡。说着手臂在空中猛力一挥。
侯恩手掌托着下巴。等到我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想去做个“天外小仙”,不,不是去搞同性恋那一套,而是好好儿的,正正派派的,去搞起个村社来,大家就住在绿茵地上,男女都有。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了,不管男的女的,在那里都会一样觉得带劲儿。
詹森的脑袋渐渐耷拉了下来。老兄,来入“伙”吧。
谢谢,我不干。我才不爱你们那一套呢,只晓得刻板地干那话儿,有啥意思。你知道,咱们美国人的毛病就在于连男女相好都不会,生活一点也不艺术化,知识分子个个在心底深处有个自壁德。哎,还是我那个主意好,我那个主意妙。你就免开尊口了吧,詹森。
咱们的神经都有问题。
这话倒是真的。
一时酒酣耳热,兴高采烈。他们只觉得自己有眼光,有识见,一百个看不惯,只觉得身外的世界一片污浊,唯有自己才看得一目了然。在两人的心头交流的,无非是对现实的厌倦,富贵生活中的忧郁,以及自身世界观的流露。
不过也并非总能如此。侯恩常常想起自己是个冒牌货,所以有时也就不止是说几句刻薄话、添几段淡淡的哀愁、自怨自艾求一点安慰而已。有时他还觉得应该采取些行动。
为此他思考了整整一个夏天,还同父亲吵了一架。
你听我说,罗伯特,我真不明白你这些工会什么的屁话是从哪里捡来的。你认为他们并不是一帮暴徒,你认为我养着这帮工人倒反而叫他们生活愈来愈困难(老天爷有眼,我帮助他们渡过了多少困难,年年到圣诞节还给他们送礼呢),你有你的看法也就算了呗,可你何必来管我的闲事呢,你不看看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呵。我不想来管你的闲事,可你不会明白“家长作风”有多么可恶。
你说的字眼儿深奥,我是不会明白,不过我觉得,饭来张口的人吃完了反咬一口也不算什么能耐。
那好,今后也就不用你再费心了。
好啦,别说啦。
吵了又求,求了再吵,经过几度反复以后,他终于提早回到了学校里,在乔治亚餐厅找了个洗碟子的活儿,开学以后还是照样的干。调解的活动当然也是少不了的:三年来妈妈第一次来到了波士顿;后来双方终于勉强达成了停战。他有时候写封信回家,但是决不收受家里的一分钱,三年级这一年他干得可是够辛苦的:在学校里募集杂志订户、向新同学推销洗衣作的包月券,到了周末打些零工,不洗碟子的话就在饭馆里跑跑堂。这些活儿他哪样也不爱,不过他发现自己已经起了新的变化,有了新的力量的源泉。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认真起过向父母要钱的念头。一年熬下来,他觉得自己老练了,坚强了,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爸爸的倔强劲儿也遗传给我了吧。一个人最贴心的感受、起主导作用的心理,往往是很难解释的。他在真空中生活了十八年,腻味了年轻人那一套典型的、独特的向往和追求,来到了大学这个新的天地,看到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花了两年工夫吸取滋养,脱去外壳,伸出触角。内心,也起了一种连自己都始终摸不清楚的变化。跟父亲无意中发生了口角,结果却发展成了造反,看来似乎是过了头,不过他知道这是客观存在的种种因素的必然结果——尽管这里边有些事情他早已连印象都没了。
老朋友都还能见到,都还挺要好,不过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使他感到留恋了。每天在饭馆里跑堂,在图书馆当差,给忙于交际的花花公子补课,忙忙碌碌之中滋长起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吵来吵去,吵出了这些事来,每天的时间表排得紧紧的,不能不照着办。’他很少到杂志社去了,有时听听课也会焦躁起来。
对曼来说。“七”这个数字是意味深长的。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度过了七年,你们还不妨回想一下,作者不惜笔墨着重写的,是其中头七天的事。书中主要人物的名姓,多半又是七个字母的:卡斯托普,克劳迪阿,约阿希姆,连泽膝布里尼也符合这一条,因为这个姓氏的词根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就是七。
大家笔记记得飞快,恭恭敬敬照单全收。先生——侯恩却发问了——访问研究这些又有什么价值呢?恕我直说吧,这部小说我认为本身就写得浮夸可厌,这套所谓带“七”的理论,我觉得更是德国人爱指手划脚教训别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把心血来潮的一通奇想敷衍成篇,名为评论而实际不过是些形形色色的噱头,在他们也许算是艺术欣赏吧,可我听了半天却一点也欣赏不起来。
他的话在班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也挑起了一场斯文的讨论,讲课老师客客气气地最后说了几句,总算把课又讲了下去,不过侯恩的焦躁心理于此也就可见一斑了。要是在去年的话,他就怎么也不会起来说这一番话了。
他还过了个“政治蜜月”,时间只有一个月。他看了几本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加入了约翰·里德协会,却老是跟协会里那班会员争辩不休。
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把工团主义者说得那样坏,他们在西班牙也做了些工作,做得满不错嘛,如果有关各方彼此不能进一步加强合作……
'正文  第73节'
侯恩,这里边涉及的一些问题你不了解。我们和工团主义者之间的深刻的政治对立,是由来已久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这个当口让一个跟我们水火不相容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空想来混淆群众的视听,是再没有更不合时宜的了。你如果肯用点心思研究一下革命的历史,你就会看到,无政府主义者在困难时刻因贪图享受而造成政治上堕落的事是有过先例的,无政府主义者往往还有一套封建帮规,其头子往往都是些恐怖主义分子。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人称“老头子”的马赫诺一九一九年的所作所为呢?你可知道连克鲁泡特金都对无政府主义者的过激手段十分反感,所以他就不主张革命了?
那我们在西班牙打的仗难道就可以输掉不成?
假如打赢的是我们的异己分子,到头来还是同苏联步调不一致,那又有什么好呢?眼下欧洲的法西斯势力这样咄咄逼人,你倒说说看,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呢?我没有那样的远见,说不上来。他四下环顾了一眼,这天宿舍里总共来了七个会员,一大片坐在长沙发上,地板上,和两张破椅子上。我觉得,做事总应该首先考虑当前如何最为有利,其他的问题将来再操心也不迟嘛。
这是资产阶级的为人之道,侯恩。这种为人之道在中产阶级社会里除了会养成苟且因循的习性以外,一般倒还没有太大的危害,可是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些讲究为人之道的人,往往就利用这种所谓为人之道来达到其他目的。
后来,开完会以后,协会主席就在麦克布拉德咖啡馆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谈话,对方那张本来就很严肃的猫头鹰脸,今天越发显得有点阴沉了。侯恩,你是我介绍入会的,我不能瞒你,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我一想到自己没有能把书念完,对你出身的阶级还是感到有些羡慕的,不过现在我不能不请你退会了,因为从你的成长过程来看,在你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是给不了你什么教育的。
我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嘛,阿尔。
这话说得很是,罗伯特。你反抗虚假的现存社会体制,不过这种反抗是不明确的。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个资产阶级空想家,所以你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不信任,不有点背时了吗?
不能这么说,罗伯特。这是以马克思的思想为依据的,百年来的经验证明了他的所见之英明。一个人接近党如果是出于主观上也即是思想上的原因,那么一旦原先对他起了推动作用的那种心理状态改变以后,他势必又会撒手而去。只有每日每时受到经济上的剥削、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来找党的人,才能成为可靠的共产党人。你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无愁无虑,缺少应有的体验。
那我就退出了吧,阿尔。我们今后可还是朋友哦。
那当然。他们不大自然地握了握手,就分手了。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多无聊的家伙——侯恩心想。他觉得好笑,也有点鄙夷。走过一家铺子的橱窗时,他瞅了瞅自己的身影,端详了一下自己黑黑的头发,扁扁的鹰爪鼻子。看我哪象个中西部人家的子弟,分明象个犹太小子。我要是长了一头金发,阿尔才真得检查检查自己呢。
可是这里边还有别的因素。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那倒难说——不,不见得吧,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苛求吧。
读大四那年他又多了件事儿干了,他参加了文学院的橄榄球赛,狂兴大发,打了个痛快。有一场球真叫他永生难忘。对方一个带球球员刚在人墙中冲开了一个缺口,前面又遇到了阻挡过不去,就在他木头一样直挺挺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一瞬间,侯恩扑上去把他绊翻在地。他这一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致使对方膝头都扭伤了,只能抬下场去,侯恩却还跟在后面叨叨不休。
你不碍事吧,隆尼?
设事,没事。你这一扑真不含糊,侯恩。
我很难过。不过他心里明自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看出对方带着球无路可跑,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内心分明是一阵得意,乐得心花怒放。后来他虽然被选进了学院的代表队,却已经连聊以解嘲的兴致都没了。
他还有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搞上了特沃尔夫街的一个嫩丫头,弄得尽人皆知,心里都酸溜溜的。刚人学时跟他同住一个寝室的那位(如今已经进了“谈谈社”了)介绍他认识了一批朋友,他跟其中有些人居然也过从甚密了,入学四年之后到今天他才接到一份姗姗来迟的请帖,请他去参加布拉特尔楼的一个舞会。
光棍来宾都一字儿靠在墙上,有口无心地聊着天儿,看见舞池里有相识的姑娘,或者有相识带来的姑娘,便瞅准机会抢上去请她跳上一支舞。侯恩抽了两支烟,感到很腻味,便从一个高个儿金发花花公子手里截下了一位小巧的金发女郎,请她跳支舞。
总要找些话说吧:
你叫贝蒂·卡尔登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我呀,在露西女士的女学堂。
哦。那改不掉的野性子又发作了。难道露西女士领教训过你们女孩子家婚前应当保住身子?
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现在还会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脑袋里只觉得空空的,大概大脑组织都已经烂光了吧,剩下的就是阿尔怎么想的,詹森怎么想的,杂志社的同人怎么想的,大学里的文学评论家又是怎么想的,美学沙龙里人们怎么说,坎布里奇僻静小街上的时髦客厅里人们又怎么说,在这纷纷芸芸之中总还会有那么一股尚未得到自己认可的渴望,只想在布拉特尔楼的跳舞会上表示出厌烦不屑之意。要么屏弃这一切,要么就到西班牙去。
一天夜里他为此琢磨再三。对布拉特尔楼的那种玩乐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一点不假,因为这些不过是上等豪华生活中之小焉者,他自幼生长在花园别墅的绿草茵上,又在跳舞学校受过训练,晚上去“乔立夫奥意尔”后边的公路开车兜风是家常便饭,所以也可算见过点世面了。那种想发些份外之财的想头,那种想在上流社会谋个立身之地的想头,就让人家,就让那帮沙龙艺术家,去想、去苦恼吧。至于去西班牙的事,他知道自己就决无当真之理。那边的战事已进入最后一个春天,他自问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对那边的事谈不上有什么全面的了解,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同情,不去也没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毕业日期到了,庆祝活动开始了,他对爸爸妈妈采取的是友好而冷漠的态度,不过心里还是见了他们厌烦。你作何打算呀,鲍勃,要不要我帮忙啊?——他爸爸问他。
不用了,我打算上纽约去,艾礼逊的父亲答应在那里给我一个工作。
这里满不错呢,鲍勃——他爸爸说。
是啊,这四年过得有趣。心里却在顶牛儿。给我走开,都给我走开。别来跟我啰苏。不过现在他学得乖了,这种话都放在肚里,再也不说出口了。
他的毕业论文得了个“优等”,题目是:《试论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中宇宙论之作用》。
这以后他做了两年很轻松的工作,常常不好意思的,却又是自得其乐的,称之为“少年书生游纽约”。他在艾礼逊出版社(用他的说法就是哈佛大学驻纽约办事处)先是做一名校对,后来当上了初级编辑,在东六十号街上住个单间,附带有个小厨房。哎,我是个文坛上混饭吃的罢了一他就老爱跟人这么说。
我这部稿子写得真叫苦不堪言——那位写历史小说的女作家对他说。小说里的朱丽亚既然是个压根儿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动机可就煞费铺排了,不过我自己觉得现在写出来的这个人物还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朗达尔·克兰特庞这个人物。
是啊,海尔岱小姐,喂,跑堂的,再来两客。他点上了一支烟,在那“香蕉座”的皮靠垫上慢慢转过身来。海尔岱小姐,你刚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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