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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不是狗-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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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麦玛一中。我心里酸酸的,但没有任何表示。我已经不习惯在鹫娃面前随便说话了。
他说:“坐吧。”我没有坐。他又说:“有一天,在街上,我看到你和斯巴了。听说你经常住在贝囊家?贝囊对你怎么样?”我说:“贝囊死啦,他家没有人,我就住进去啦。”鹫娃点点头说:“哦,是这样,那你就好好住着吧。”我知道鹫娃并不相信我的胡说八道,他是故意避开了我跟拉姆玉珍的事。这事学校的许多学生老师都知道,他不会没听说过。但他为什么要避开呢?草原学校里,男女学生之间的爱情并不会受到世俗观念的约束,副校长鹫娃完全没有必要假装不知道。
鹫娃又说:“谢谢你为我说好话。”我一时愣了,不知道他在谢什么,经他一再提示,适才想起来。鹫娃的一路高升曾经成为学校一些老师的闲话,说他当初如何为了巴结有亲戚在州政府做官的贝囊,夺走了色钦的小藏獒斯巴,如何昧着良心往上爬。有人还编了顺口溜:“藏獒悲,鹫娃贵。”我当然不会听不到,每当那些受到老师或家长影响的同学在我面前说起来时,我总觉得他们很可笑,尽是无中生有的瞎编乱造,谁有我知道得更多呢?我说:“不是的,是我偷了贝囊家的小藏獒,贝囊来要,鹫娃就还给人家了。”这似乎是我唯一的好品德,即便是我仇恨的人,我也不愿意在背后违背事实地糟蹋人家。
鹫娃说:“我正在找一些喜欢藏獒的学生,想把他们组织起来做些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眼睛忽闪着,心说他要干什么?
鹫娃又说:“现在草原上出现了许多贩狗人,有外来的,也有本地的,他们到处搜罗藏獒,想贩卖到内地去。听说花几千几万块钱买来的藏羹,到了内地就变成了十几万几十万。我们不是嫉妒他们赚了钱,而是觉得藏獒可怜,很多藏獒一到内地不是病就是死。这些贩狗人搞死那么多藏獒却并不违法,不违法你就不能强行阻拦,阻拦就变成了违法。我给有关领导出了个主意,组织一帮学生娃娃阻拦。学生不是执法者,什么也不懂就不算违法。到时候说不定会去找你的,你的藏语和汉语都说得很好,人也机灵,我还想让你做个头呢,你可不要推辞。”
我听着心里腾腾地跳,让我干这种事情,真是找对人了。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噢呀。”
“不过这事暂时要保密,给谁也不能说。”看我点头,鹫娃立刻变了话题,“我家也养了一只藏獒,白色的。阿妈说,要是色钦还住在我们家,他一定喜欢死啦。”
我心说不喜欢,不喜欢,你养的藏羹我一定不喜欢。我想着拉姆玉珍一定在到处找我,便说:“鹫娃校长啦,我走了。”没等他允许,我就跑了出来。白色的?
我从来没见过白色的藏羹。
鹫娃追出来喊道:“色钦,我正要通知你,你父母来看你啦,刚才接到的电话,你快去州政府招待所。”
父母也该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应该继续上学。麦玛一中不设高中,我从这里毕业后,首先面临的是去哪里读高中。父母这次来麦玛镇,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打算是让我去西海府,毕竟那里教学质量高,以后能考上大学的机会多一点。
而去西海府上学的前提是,我的家也就是我的户口必须在那里。为此父母早就开始联系调动了,上次去省会西海府开会,在会上认识了一位新建兽医院的院长。院长了解到他们的经历后,态度很积极:“像你们这样既熟悉省内各种动物疫病又有防治经验的人,来一个要一个,来一对要一对。不过我们这里没有行政空缺,来了只能做兽医。”这就是说,不能在仕途上给别人造成威胁。父亲和母亲赶紧表示:“我们都是搞业务的,对行政工作不感兴趣。”
现在,调动手续正在办理,藏娘县已经在调令上盖了章,父母把不多的行李从县上搬到了州上,住在政府招待所里,就等着州政府人事局研究通过后,带着我离开青果阿妈草原。但我是不愿意的,我明确表示我对西海府没有向往,我就想在麦玛镇读高中,至于以后上大学,我尽量考就是了,以往州立高中也不是没有考上的。对父母来说,我的这种态度是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父亲生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去西海府?”
我说:“西海府有藏獒吗?”
我想接下来父亲一定会说:“你就知道藏獒藏獒,藏獒有什么好,它能给你带来前程吗?能解决你的上大学问题吗?能让你以后过上好日子吗?”然而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都没有这样说。他们哑口无言,竟然觉得我的理由在他城门这里也是站得住脚的。
父亲质问道:“你不想去西海府,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你们也没有跟我商量我说什么?再说我要是说了,你们就不办调动了。你们调到西海府对你们毕竟有好处嘛,我不想拖累你们。”
父亲说:“好像你还在为我们着想?我们就是为了你才办调动的。”
“不去,我就是不去,西海府有什么好?”
父亲沮丧地说:“养你还不如养一只藏獒,藏獒不用这么费事,拴根绳子,拉着就走了。”
我喜欢父亲这样说,他说这话时并不是怒气冲天的样子,更不是像别人那样为了用动物贬低我,而是真心觉得我不如一只藏獒。我就是不如嘛,我不能勇敢地扑过去咬死我恨的人,比如鹫娃和贝囊,不,现在不是鹫娃和贝囊,是那些我还没有见过面的贩狗人;也不能勇敢地把我爱的人带到父母跟前来。我哪里有一点藏獒的品行:忠其所忠,恨其所恨,耿直刚毅,随心所欲。
母亲一声不吭地坐在招待所的床上,望着窗外一片低矮的建筑和建筑后面的草原。夏季的麦玛草原没有牛羊,牛羊都到远处的山上去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帐篷就像堆在地上的白云,表明住在麦玛镇的藏民都到草原上过夏去了。母亲的神情有些怅惘和落寞。在我的记忆里,看不到牲畜时母亲总是这个样子,仿佛她是为牲畜而生,习惯于马狗对她撒野!牛羊对她说话。
父亲说:“西海府是没有藏獒,我们到了西海府也不可能给你养一只藏獒,连人住的地方还没落实呢,想养也没处养。可是在麦玛镇,虽然你能天天看到藏獒,但哪一只藏獒是你自己的?还不是没有嘛。走走走,还是去西海府吧,等你考上了大学,我一定给你养一只藏獒。那时候我们在西海府肯定有房子了,说不定还能带个院子。养藏獒必须有院子,要不然的话连个跑动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我说:“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没有自己的藏獒?”
父亲吃惊道:“有吗?在哪里?我们救活的那个斯巴不是还给人家了吗?”
我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我失言了,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说出我跟斯巴又可以在一起的事,斯巴牵连着拉姆玉珍,这是个大秘密。另外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鹫娃说的:组织一帮学生,阻拦外来的贩狗人搜罗贩卖草原的藏赘,而且我还是个头。为了这些秘密,我宁愿不去省会西海府,宁愿跟父母分开,至于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那就听天由命了,我根本就不去想。我是要活在当下的,我不会为一张未来的蓝图毁掉自己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里有我全部的感情投人。
我让父母出乎意料,父母也让我出乎意料。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就决定:既然孩子不肯去西海府,他们也不去了。撤销调动,返回藏娘县,尽管调进西海府的机会非常难得,办到这种程度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还是放弃吧,毕竟这里是故乡草原,这里有牲畜,有他们并不觉得多么崇高却能痴心喜欢的事业。藏娘县的畜牧兽医站是他们建起来的,他们一走,就会垮掉。一种说不清的牵挂和留恋让父母就这样轻率地决定了他们的后半生。他们又要回去了,很高兴的样子,仿佛不是我拖累了他们,而是成全了他们。
我说:“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不要因为我,你们就留下。这次不想调,以后恐怕就调不成了。你们已经是中年人,再过些年就是老年人,你们会老死在藏娘县的。”
母亲以少有的严厉说:“这个不用你管,老死在藏娘县又怎么了?你把学上好,不管在哪里读高中,你都得给我考上大学。”
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我不用考就能上大学。”
州政府人事局知道我父母不再调动之后,立刻报告给了州长。州长是个土生土长的藏民,跑来看望我父母,请他们吃了一顿饭,饭间一再说:“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不是我们离不开你们,是成千上万的牛羊马狗离不开你们。你们就是藏娘县所有牲畜的阿爸阿妈,哪有阿爸阿妈丢下子女不管跑到城里去的道理。”他派自己的专车把我父母送回到了藏娘县。几乎全县城的人都出来迎接,边远地区对专业人才的热情就像干牛粪点起的火,烘烘地烫人。
大受感动的父亲对县长说:“就像州长说的我们是牲畜的阿爸阿妈,我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母亲补充道:“就是说一辈子不走了。”父亲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给我一块地,我要养藏獒。”县长挥着手说:“藏娘县有你一辈子走不过来的土地,你要多少给多少。”
#父亲开始养藏獒了,这是以后的话。
我和拉姆玉珍一起进人了州立高中,但不在一个班里,也不再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了。一个学校一个样,在这里,汉语有待提高的学生,采取集中补课的方法。我心说没安好心的学校,硬生生把我们拆散了。尽管我知道学校并不是针对我和拉姆玉珍,但我还是要诅咒。认可吧,现实就是这样,我必须心不在焉,每天在课堂上,望着课本想着拉姆玉珍和斯巴,高中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最快乐的时光在放学以后。因为贝囊家储存的吃食已经不多,仅够斯巴吃的,我和拉姆玉珍便相约在学校食堂,吃了饭,一起走向贝囊家。斯巴早就在房顶上眺望我们了,只要我一声口哨,它就会跳下高墙,奔跑而来。接着就是晚上了,啊,我们裸体的晚上,##,但是好景不长,贝囊一家从拉萨朝拜回来了。那是一个傍晚,我们照例背着书包走向贝囊家。一声口哨之后,斯巴一如既往地来到了我跟前。这时我看到房顶竟然还有一只黑藏獒,立刻认出,那是斯巴的阿妈。斯巴的阿妈平静地望着我,也想跳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敢,就在房顶和墙头的衔接处转来转去。我觉得斯巴已经把我跟它的关系告诉了它阿妈,所以它阿妈对我没有发怒,一声吼叫都没有。我愣愣地站着。拉姆玉珍的反应却是朝前跑去:“舅舅,舅舅。”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她显得那么激动,都把我忘在脑后了。我徘徊了片刻,有点失落地带着斯巴朝学校走去。我没想到,这一刻便是我的生活发生急剧变化的开始。
我在州立高中住校生的宿舍里有床位,但是斯巴是没有的。它甚至连学校的大门都进不去。州立高中管理很严,收发室里总有一个老头盯着进出学校的所有人。我跟斯巴在麦玛镇的马路上游荡了一会儿,天快黑的时候,我让它回去了。“斯巴。”我叫着朝前指了指,“拉姆玉珍,拉姆玉珍。”它便知道是让它回家找拉姆玉珍的意思。其实它早就想去了,因为它已经习惯于守护,守护的地方就是贝囊家的院子。斯巴朝前跑去,跑出去很远,突然停下,回过身来,似乎有什么预感左右了它,让它如此忧郁地望着我。我挥挥手:“去吧,去吧。”斯巴渐渐地去了,不断重复着忧郁地回头,留恋的脚步缓慢而滞涩,让它不像一只健壮的藏獒。
如果我不能跟拉姆玉珍住在贝囊家,我们还能在哪里睡觉?不能了。整整一个月,我们都没有彼此碰触过,甚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就是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凑到一起说说话。放学后她就走了,又去她舅舅家了。她在州立中学不是住校生,必须天天回去,按时回去。有一次我送她回她舅舅家,指着镇外的草原说,我们去那里吧,翻过那座草岗,人就看不见我们了。拉姆玉珍摇头。我一再地纠缠,要求她今天必须满足我。她突然说:“色钦啦,不能啦,舅舅不让我跟你好啦。”我说:“为什么?”拉姆玉珍说:“你不是牧民,你阿爸阿妈是不拜佛祖的干部,你是干部的孩子。”这算什么理由?我说:“我可以不是干部的孩子。”她还是不去。我说:“那我就去把斯巴叫出来,再也不让它回你舅舅家啦。”
我的胁迫是成功的。我们走向了草原深处,在夕阳烤热的草丛里,彼此的满足就像鼓荡天空的风。但是拉姆玉珍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我不相信,我说了我可以不是干部的孩子。我已经想好,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说麦玛镇上的干部和干部的孩子都会说的流利的汉语了。
不说汉语的日子里,我更加频繁地走向贝囊家,远远躲在路边的树后,响亮地打着口哨。每一次都让斯巴激动万分,从房顶跳下来扑向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们总是又抱又舔,它舔我,我也舔它。然后带它去玩。它最喜欢去的还是草原,可以随意奔驰,可以捕捉盼鼠和旱獭,还可以在老熊河边惊怪地照照自己的影子,看看浅水湾里那些不怕人也不怕藏荚的鱼。有一次斯巴跑出去叼回来一个编织袋,我一看吓了一跳,上面有骼镂和交叉人骨的图案,赫然写着“剧毒鼠药”几个字。我一把夺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不少鼠药,一股浓烈的有机磷的味道扑鼻而来。
才想起现在正是灭杀盼鼠的季节,一定是畜牧兽医站的人投放鼠药时落下的。我赶紧挖了一个坑,把编织袋埋了起来。藏獒天生喜欢食用鼠药和被鼠药毒死的尉鼠,牧民在这个季节都会把藏獒拴起来。我再也不敢带着斯巴去草原了,就在麦玛镇上到处游荡,心里想着拉姆玉珍,感叹着生活,却并不绝望。我把斯巴看成是我跟拉姆玉珍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它,拉姆玉珍就是我的。是的,我坚信,尽管我跟拉姆玉珍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明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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