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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不是狗-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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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纽带,只要有它,拉姆玉珍就是我的。是的,我坚信,尽管我跟拉姆玉珍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明显感觉到她在有意疏远我。

疏远我的表现就是拉姆玉珍中午不在食堂吃饭了,总是打了饭回教室去吃,陪伴她的是一个跟她同班的穿皮袍的藏民男同学。虽然我不相信这就是第三者插足,心里却失落极了,羡慕和自卑立刻主宰着我。我羡慕所有牧民出身的男同学,尤其是那些跟女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男生。我自卑我不是一个牧民不能如愿以偿地爱我心爱的姑娘。这样的自卑浸透在骨子里,使我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极点。我厌恶我那干部孩子的身份,厌恶我的白脸,用直面太阳和不洗脸的办法希望它跟牧民孩子的脸一样黑起来;厌恶我的头发怎么也不能像牧民一样缠着红丝带盘起来;讨厌我的汉族服装,为此我不惜放弃对鹫娃的依然没有消除的仇恨,主动去找他,希望能用我的生活费在他这里买一件旧藏袍,因为麦玛镇商店里的新藏袍太贵了,我买不起。鹫娃给了我一件他的旧藏袍!一双旧靴子和一顶旧礼帽,却没有要我的钱。

鹫娃说:“要是你有多余的钱,就去买一把腰刀吧,不是干部的牧民都应该天天带着腰刀。不过你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牧民呢?藏族人当干部的少,你是干部的孩子你应该骄傲啊。而且你阿爸阿妈是知识分子干部,你更应该牛起来。”

我当然不能说实话,大声说:“鹫娃校长啦,等我将来挣了钱,还你一件新皮袍!一双新靴子。”

“送人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还回来的,色钦,你还不是真正的牧民。”

“那就不还了,我是了。”

“最要紧的是牧民必须拜佛。”

“噢呀。”我想起了我并不崇拜的喇嘛闹拉,敷衍了事地答应着。

从此我身上有袍!腰里有刀!脚上有靴!头上有帽,跟牧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中午在食堂,我炫耀似的到处走动着,希望能得到拉姆玉珍的青睐,发现她好像没看见我,便走过去说:“拉姆玉珍,我去麦玛寺拜佛啦,昨天去的,我见了喇嘛闹拉,给他磕了一个头。”拉姆玉珍上下打量着我说:“挺好的嘛,你穿上我们牧民的衣服了。你怎么才磕了一个头?你应该磕一百个头。”我说:“下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我一定给喇嘛闹拉磕一百个头。”拉姆玉珍说:“不啦,我要跟我舅舅一起去。”说罢就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是那个跟她同班的男同学。那男同学正在排队打饭,手里居然也拿着她的碗。

我发现尽管我做了这一切,但我面临的仍然是拉姆玉珍越来越冰凉的态度。怎么做才好呢?碰巧学校准备颁发学生证要大家填写表格,我便在“父母身份”

一栏里填上了“牧民”。老师说:“不能想填什么就填什么,你父母的身份是你无法改变的。”我说:“为什么不能改变?”老师愣了一下说:“这个你去问你父母。”我说:“我想让父母是牧民,他们就得是牧民。”老师笑了:“哪有这样的。”硬是让我改成了“干部”。我心说老师你这是故意跟我作对,我要让斯巴咬死你。

就是在这天,放学以后,我看到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走向了草原。就走在我跟她走过的路上,前面是座草岗,翻过去人就看不见他们了。但我是看得见的,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草岗后面的情形。我跟了过去,爬上草岗监视着下面的动静,就像一只卧在山崖上窥伺着兔子出洞的鹰。突然我疯了。我看见他们把自己淹没在草丛里就一声狂叫奔扑而下。一切都是碎不及防的,我没想到我会跟那个男同学打起来。是我先动的手,我看到他居然压倒了拉姆玉珍,就像藏獒扑狼一样扑了过去。我知道他比我壮实许多,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不是对手也要战斗,为了拉姆玉珍我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被揍翻在地,爬起来,再次被揍翻在地。在一连五次被揍翻在地之后,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吼:“你等着,我让斯巴咬死你。”

一直用沉默在这场决斗中保持中立的拉姆玉珍突然喊道:“色钦啦,你别去,斯巴不是你的,是我舅舅的。”

狗屁。谁说是你舅舅的,斯巴永远是我的。我跑得更快了。离贝囊家还有很远,我就打响了口哨,心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斯巴,斯巴,为我报仇啊斯巴。但是斯巴没有跳下房顶跑过来。我的口哨都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也没见它的影子。只有发自肺腑的轰鸣从房顶上传来,算是对我的回答。我蓦然发现仅仅两天没来,贝囊家靠近平房的围墙突然增高了,高得都看不见斯巴的身影了。有一颗人头在墙头上晃动,那是贝囊的头在朝我淡淡而笑。

我走到墙下,仰头乞求道:“贝囊舅舅,快让斯巴出来,我有事。”

“色钦你好吗?斯巴不能跟你去啦,草原上好几家牧人的母獒要跟它配对,它现在要养好精神,再不能跟着你到处乱跑啦。”

“我的斯巴我说了算,我不想让它配对,快放它出来。”

“斯巴不是你的,是我们家的。这就跟拉姆玉珍是牧民的女儿,不能跟干部的孩子好上是一个样子的。”

“干部的孩子又怎么啦?快把斯巴交给我。”

“这些年我见得多啦,只要是干部的孩子就都会远走高飞,不可能跟牧民的姑娘在草原上生活一辈子。你走吧,别再来我们家啦。你阿爸阿妈好吗?他们可是斯巴的救命恩人。”

我突然明白了,拉姆玉珍嫌我是干部的孩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我没穿藏袍!不拜佛爷!表格上有父母是“干部”的记录以及谁也无法改变的血统,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草原,不会留下来永远和我的牧民妻子生儿育女!放牧牛羊。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算我发誓我终身不离开草原,拉姆玉珍也已经是那个同班男同学的姑娘了。

我在绝望中放弃了乞求,破口大骂,用汉语骂,而不是用藏语骂,因为藏语里骂人的词汇比汉语少多了。贝囊不理我,转身离开了房顶。显然他把斯巴带走了,我连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气得浑身冒汗,脸上都能憋出血来了。冲天的血气让我跑回了草原,不是去草岗后面寻找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而是去了一个我曾经和斯巴一起玩过的地方。我低头寻找,很快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那个被我挖坑埋起来的编织袋。袋子上依然有骼截和交叉人骨的图案以及“剧毒鼠药”的字样,里面依然是浓烈的有机磷味道的鼠药。我拎着编织袋跑向了麦玛镇,用我身上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两斤熟牛肉。

等我再次来到贝囊家的院墙下面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斯巴闻到也听到我来了,发出一阵无奈而急切的呼唤,就听已经回到舅舅家的拉姆玉珍呵斥道:“斯巴,你喊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咚咚咚地敲响一了门?门开了,面前站着拉姆玉珍。

“我一听斯巴叫就知道你在外头。色钦啦,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斯巴是你们的,我承认啦,就让它最后吃我一顿饭吧。”我说着,双手抖抖索索把熟牛肉捧了过去。

拉姆玉珍接住了。拴在院子里的斯巴望见了我,一再地朝前扑着,铁链子被拽得响。我望着它一声抽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就飞跑起来,似乎我要逃离现场,逃离由自己的仇恨演变成的藏獒的惨剧。我在发抖,但是为了让仇恨有所安驻,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我宁愿在死亡的恐惧中发抖。是的,斯巴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的心死了,为藏獒而跳动的心于今天夜里死去了。

一夜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想:为什么我要毒死斯巴?因为拉姆玉珍说了斯巴不是我的,贝囊也说了斯巴不是我的?可是这跟斯巴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怯懦而无能的人,我本来应该毒死揍了我的那个男同学,毒死霸占了斯巴的贝囊,甚至毒死背叛了我的拉姆玉珍。但我没有那个胆量,即便我不懂法律,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而毒死斯巴,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斯巴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你要跟我抢,我虽然抢不过,但我可以让它死。它死了我会悲伤,我在为它悲伤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我这样的人,都把罪恶看成是生命的立足点。而几乎所有的罪恶都缘自喜欢,偷窃是因为喜欢金钱,抢劫是因为喜欢财产,强奸是因为喜欢女人,毒死藏獒是因为喜欢藏獒。喜欢有什么错?抢夺我喜欢的又有什么错?抢不过来就让它从世界上消失更没有错。就像面对一个皇帝,谁能得到他的赐死,谁就是他的臣民。想着,我就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更没有后悔了。我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坦然和欣喜,天还没亮就唱起了歌,搞得同宿舍的几个同学都骂起来:色钦你得神经病啦?

天终于亮了。我起床穿衣,按部就班地洗漱,去食堂吃早饭,出早操。操场里所有的班级都在出早操,我顺便溜了一眼拉姆玉珍的班,没看到拉姆玉珍,只看到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突然一个刺痛我的念头非常有力地抓住了我,我在跑步的队伍中停下了。好几个后面的同学都撞到了我身上,有人说:“怎么啦色钦?你今天不对劲啊。”我没有回答,拔腿朝校门跑去。校门口,拉姆玉珍迎面而来,因为走得急,胖脸上的红晕更红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藏袍袖子:“怎么样了,斯巴?”

拉姆玉珍眼睛红红的,哭了:“斯巴病了,就要死了。”

原来她还不知道是我交给她的熟牛肉摧毁了斯巴。是啊,她怎么会想到呢?在她眼里,斯巴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不是她的贝囊舅舅同样也是斯巴的父亲,并且反对她跟我交往,她就应该是斯巴的人类阿妈了。

我问道:“斯巴还没死?”

拉姆玉珍水汪汪的眼睛瞪着我,奇怪我为什么这样问。

“拉姆玉珍,是我放了毒,我在熟牛肉里放了毒啊。”我失声痛哭,朝着校门外的草原跑去。辽阔的无比辽阔的草原。

第六章 嫌疑人

1

我朝着草原奔跑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给牲畜看病的兽医,是治病救獒的专家。斯巴还没死,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要快啊,父亲!母亲,他们曾经救活了小藏獒斯巴,现在也一定能救活大藏獒斯巴。藏娘县的畜牧兽医站,遥遥远远的地方。

不过再遥远我也要去。从州府麦玛镇到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没有正式公路,也就没有长途汽车。人们去那里,都是骑马或者开着性能极好的越野车。而我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越野车,只有两条腿。

但我的腿太不争气了,还没走到天黑就开始酸软。我咬紧牙关往前走,速度越来越慢了。我来自藏娘县,上初中以前就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来的时候是父亲骑马送我来的,走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我要步行回去了,没带吃喝,身无分文,又渴又饿,却毫不动摇地迈动着步子。我知道我得走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到达藏娘县,这样走下去,即便把父母叫来麦玛镇,斯巴也一定没救了。但如果我不这样走,我就会后悔死,后悔得恨不得拿刀子刻了我。我与其说是为了叫来父母救治斯巴,不如说是为了逃避惩罚——拉姆玉珍和贝囊对我的惩罚!自己对自己的惩罚,逃避的背后还有隐藏起来的挽救:我要用恐惧和死亡来挽救自己。

是的,我恐惧一个人在大草原上的行走,尤其是在没有公路的地方。我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迷路,不要迷路。我得时时刻刻提防野兽。野兽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大小孩,必吃无疑。恐惧到了极限,立刻又会释然:那就吃掉吧。如果我现在还能做一件对得起斯巴的事,那就是被动物咬死。

草原苍茫无际,一个寻死的人走在上面如同飘动着一片失根的草叶,渺小而轻盈。尽管如此,草原并不忽视我。风在,不停地抚摸我,我的脸上嘘嘘响。草在,不停地阻拦我,我的脚上沙沙响。我琢磨我打风的时候,风疼不疼?我踢草的时候,草疼不疼?不管你们疼不疼,我的心很疼。我现在觉得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碰到我,就都会很疼,我也会很疼,它们都经受着斯巴的疼,而我疼它们就是为斯巴而疼。但最疼的还是我的脚,我停下来,想歇一会儿再走,但我一歪倒在草墩子上就不想起来了。这时候来了草原的夜色。夜色意味着人的睡眠,它一来,我就睡着了。昨天晚上一眼未合,今天跋涉了一天,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睡得很死,甚至还响起了妍息,生怕引不起野兽的注意似的。狼来了,不是一只,是一群。它们已经包围了我,而我还在睡梦里。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在意我的失踪。在他们看来,我逃学了。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规规矩矩!好好学习的学生,两天不来上课,也不在住校生的宿舍里,太正常了。拉姆玉珍更不会在意,她虽然看到我跑向了草原,却只会认为我是无脸见人,或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痛哭去了。她正在恨我,巴不得看不见我。是鹫娃提醒了学校,他在我失踪后的第三天来到我们州立高中找我,找不着就向我的班主任老师打听,看老师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警告道:“我比谁都了解色钦,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两天不到校。”鸳娃又找到拉姆玉珍,客气地向她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拉姆玉珍说了,鹫娃也就猜到我去干什么了。他立马告知了州立高中的校长,自己赶紧回家,骑马离开了麦玛镇。

然而,州立高中的人和麦玛一中的副校长鹫娃都没有找到我,我继续失踪着。他们觉得我可能出事了,开始想办法通知我父母。那时候学校没有长途电话,连麦玛镇邮局也没有。鹫娃去了一趟州政府,从州委办公室打电话给藏娘县政府,再让县政府的人通知畜牧兽医站的我父母。一个星期后,我父母骑马来到了麦玛镇。大家认定我已经死了,都来安慰我父母。父亲和母亲的哭声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极度悲伤的父亲没忘了问一句:“色钦的藏獒已经死了?”

拉姆玉珍说:“还有一丝气,我舅舅不肯抬出去埋掉。”

父亲用手掌擦了一四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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