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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不是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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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更可气的是它那一身丑陋的皮毛,就像最糟糕的叫花子的皮大衣,槛褛到极致连肮脏也算不上了。是的,我很生气,它居然长成了这样,它长成这样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站污藏獒的名声。我嫌恶得想吐,却见白玛跑过去抱住了它,内心铿然一响,感觉很不舒服: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么可以养育如此难看的藏獒?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切,当哭起来的白玛急切地招手要我下车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劫后余生?眼睛看到的再也不是一团该死的黑肉了,而是一只铁铸石雕!威风刚健的天狗。它从大火中逃生或者被人救出,然后忍着伤痛,蜗牛似的一寸一寸爬行着,辗转回来了:主人,主人。

它没有槛楼的皮毛只有火烧的创伤,创伤损害了它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它看不见,闻不着,不能吃,不能喝,它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园,它要履行职责,便用白牙咬住了我,但它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树枝一样挂住我的裤子。要是靠着过去的力量,它能咬断我的腿。

我心说狗东西你瞎了眼,居然没认出这是一只了不起的藏獒。我是在替藏獒托勒骂我呢。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想起那已经三个月大的一窝五只小藏獒,立刻觉得人在动物面前真是该骂的。我于惭愧中获得了勇气,也像白玛一样抱住了托勒。托勒不允许一个陌生人的楼抱,痛苦地蠕动着创洞累累的身躯,想吼又吼不出来,呼呼地从一个似嘴不像嘴的孔洞里喘着气。我知道它这样很难受,赶紧松开了手。怎么办,它伤得太重了?这也是白玛要我下车的原因。

焦急中白玛用藏话喊起来:“曼巴,曼巴(医生)。”

我也用藏话说:“是得赶紧找医生抢救,不然它活不过今夜。你等着,最好能给它喂点水。我这就去麦玛镇请医生。”

4

我的北京吉普跟我的心情一样,飞向了麦玛镇。

地震后还没有通电,到处黑魅越的。不时会有灯光闪现,估计是连夜救援的地方。我在废墟和断路的阻拦中曲曲折折地靠近着一处处灯光,终于在一处抢救现场找到了几个来自北京的医生。他们瞪着我,惊诧我居然在这个急需抢救人的时候请求他们去救一只藏獒。

有个医生问:“藏獒是什么?”

我说:“你们怎么连藏獒都不知道?”

那人说:“不知道的是你,你连人和狗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现在人都抢救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狗啊猫的。你应该去找兽医。”

我恼怒地说:“兽医是你爸爸。”

“什么什么?你怎么骂人?”

我想他们大老远来高原参与救援也不容易,赶紧解释道:“我是说兽医是我爸爸,可惜他现在不在麦玛镇。”心想,跟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是獒盲是藏地之盲,不知道藏獒在草原的地位,不了解狗是藏民的福神,是带来青棵的恩主,更不明白还有生灵平等!人狗同命的信仰浸透在空气里。

我转身离去,又不甘心地停下说:“你们知道青裸吧?就是大麦的一种,藏族人的主要食物。很早的时候人类不珍惜粮食,竟然用青棵做的糟把团给娃娃揩屁股。天神见了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抽出宝剑削砍青棵。青棵有九个穗头,当削到最后一个穗头时,藏獒突然如雷贯耳地大吼一声:“请留下我的一份。”天神觉得藏獒每顿饭都会把自己的食物吃干净,从来不浪费粮食,就把青棵的最后一个穗头留给了藏獒。

藏獒想,若是自己吃了青裸,人就没吃的了。就又把青棵让给了人。藏族人感念藏獒的恩德,每年青棵收割以后,第一次磨出的糟耙,都要先喂藏獒。我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们救藏獒跟救人是一样的,甚至比救人还重要。求求你们了,跟我走吧。”

医生说:“派我们来是救人不是救狗。你去把这个故事给派我们来的人讲一讲,他要是同意了,我丢下这里的人,立刻跟你去。”

真是对牛弹琴了。我只好驱车离开,见到灯光就喊叫鹫娃州长,现在只有他能够挽救托勒的性命了。

喊不出鹫娃州长我又喊哥里巴。我想告诉他:“你的托勒回家了。”我不相信哥里巴会离开地震灾区,他的藏獒也死了,五只呢,其中包括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能和嘎朵觉悟一决雌雄的藏獒。藏獒的灵魂会抓住一个藏族獒主的心,他的想法必然是:没有处理好尸体,亡灵就不会踏上往生之道。永远的幽怨会让他寝食不安,其代价或许就是让自己失去灵魂!失去转世的可能。

我的喊叫果然得到了回应。有个戴着高筒毡帽的藏民说:“哪个哥里巴?跟白玛相好的哥里巴?我见过啦。”

我走近高筒毡帽,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在什么地方?”

高筒毡帽说:“昨天,太阳落山以后,就在这里。这里是我家的碉房,你看看,都塌啦。”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说的是实话?”我知道这并不奇怪,我已经想到哥里巴没有像白玛说的那样远远地离去,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没有躲起来,还在麦玛镇晃来晃去。

高筒毡帽说:“菩萨让我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是一个不信菩萨的人吧?怪不得你不相信我。”

我说:“相信,相信,哥里巴去哪里了?”

高筒毡帽说:“我问过啦,我说你要去白玛家还是要去阿柔家?他们两家的帐房还好吧?看来这是菩萨的意思,以后不能再住碉房啦,还是要住帐房,帐房塌下来也不过是几片毡。”

我着急地问:“哥里巴去了谁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高筒毡帽说:“哥里巴没有回答。我说你的藏獒多好啊,是一公一母吧?现在它们就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了。听说政府要发贩灾款,等贩灾款到手了我买两只小藏獒,养大了跟它们配种。”

我惊讶得以为听岔了:“你是说你还看见了他的藏獒?什么样的藏獒?”

高筒毡帽说:“一只金獒,一只黑獒,就拉在他手上。我说你这样走来走去可不好,你的仇家说你放火烧死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会杀了你。哥里巴什么话也没说,拉起藏獒就跑啦。”

我呆怔着,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哥里巴在纵火之前安全转移了他那两只已经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可他为什么不把他的五只藏獒都转移出去呢?也许时间来不及,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牺牲自己的藏獒给人一种他不可能放火的错觉。不管怎么说,哥里巴的纵火嫌疑一下子增大了。

我谢过高筒毡帽,开车在废墟的海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便绕到了广场。漆黑一片的广场上有几支手电在晃动。我停车下去,走到手电跟前一说话,意外地发现,站在面前的是鹫娃州长和他的随从。原来州政府的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就在广场。现在鹫娃州长带着几个人正要赶赴一座坍塌的碉楼。据报告从碉楼的废墟下面传上来了石头的敲击声和藏獒的叫声。

鹫娃州长戴着一顶黑色曲边的船形牛绒礼帽,白衬衣,黑西装,没打领带,外罩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除了藏式礼帽和永远无法改变的黑黄色!粗糙型的紫外线脸膛,其他都是约定俗成的官场打扮。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衣着,不仅不显民族特色,还跟官场的呆板单调!缺乏个性有着某种联系。

鹫娃州长用汉话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来找我?”

我说:“你的事很紧急,我的事也很紧急,不相干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鹫娃州长生气地说:“你是我叫来的,我要掌握你的行踪,也是对你负责。这个地方乱糟糟的,出了事怎么办?说吧,什么急事?”

我把哥里巴的事隐瞒了下来。我觉得要是让我说出纵火者,就一定得铁板钉钉,而不能似是而非。

我骨子里是个风头主义者,喜欢独自逞能,由我一个人查实纵火嫌疑人和提供一点这方面的线索绝对是两回事。更何况一见鹫娃我就明白过来,我要追查到底的决定是一次真正的开始,不期而至的兴奋是由于只有行动起来才是我自己,就像一个因负罪累累而谢罪无门的人,终于找到了进人解脱之门的机会。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忏悔,但如果忏悔不能变成行动,解脱就会越来越远,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不想再有了。

就是这样,我要为我钟爱的藏獒报仇雪恨。我只把托勒回到白玛家的事说了,又问道:“它是不是你们救出来的?”

鹫娃州长说:“当时救火的人虽然很多,但只救出了六只藏獒,六只后来也都死了,我亲眼看见了尸体,这个不会假。”

“这么说托勒是在火灾中自己逃生的,它是怎么逃生的?逃生的不可能只有托勒一只吧?还有没有?”

“这个不知道,你了解了解吧。”

“现在托勒怎么办?得马上派个医生去。”

鹫娃州长摆摆手说:“我派不出人来,尤其是医生。要不你去寺院找找喇嘛,让喇嘛念念经,送它走,都烧成那样了,死了比活着好。”

我盯着他半晌没吭声。我不相信一个全力推动过藏獒经济的藏族干部会这样说,也不知道拿什么语言来反驳他。

聪明的鹫娃州长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灾情严重得超乎想象,要救的人太多,救人的人太少。”

我悲哀地说:“我还是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大反差。是你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来。你在电话里描述大火和营救场面时,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藏话,一会儿汉话。哭没哭我没看见,但声音绝对是发抖的,抖得我也跟着你抖起来,是心在抖,你我的心都在抖。”

“给你打电话时,我是你的朋友;现在见到你时,我是一州之长。”

“难道朋友和州长不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你没当过官,你不知道。我问你,如果是你在领导救援,人重要还是藏獒重要?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呢?是你的阿爸阿妈呢?在青果阿妈草原,所有需要救援的人都是我的亲人。真要是放着阿爸阿妈不救,去救藏獒,那你就不是人了。”

我恼火地说:“你就说我是畜生吧,畜生就畜生。

畜生有什么不好?”

鹫娃州长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不理解我。我是人的州长,不是藏獒的州长。我必须对省长负责,省长也是人的省长,不是藏獒的省长。我们正在统计死亡人数和救活的人数,救活的人越多,救援的成绩就越大,藏獒是不算数的。”

我几乎喊起来:“这个我不管,我只管良心。是人把藏獒烧掉了,不是藏獒把人烧掉了;是人对藏獒有罪,不是藏獒对人有罪。任何人包括你和我,都有义务追查责任。”

鹫娃州长愤怒地说:“追查谁的责任?责任就在于你。没有你的关于藏獒的书,藏獒能这么火爆吗?能普及到全国各地去吗?能几十万几百万地出售吗?能有‘藏獒节'‘评展会'这一类活动吗?藏獒原来就是普通老百姓,是牛粪,是牧草,是天上的云,稀松平常,你把它写成了国宝!国王和王后。结果呢?买卖国宝的来啦,刺杀国王的来啦,偷盗王后的来啦,现在又把这么多国王和王后统统烧掉啦。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我要让你看看,你的罪责有多大。还动不动就要追查,你有这个资格吗?我要是你,就会自己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就会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会把良心割下来抹在藏獒身上让它们来生做人。”

我想不到鹫娃州长会这样说,感觉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完全是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嫁祸于人,贼喊捉贼。他忘了在我写书之前中国早就有藏獒买卖了;忘了烧死这么多藏獒的“藏獒节”“评展会”正是他领导下的州政府也就是他主办的;忘了正是他制定了“把藏獒经济当作青果阿妈州龙头经济”的方针,还提出了“以獒富州”的口号;忘了他的每一次升迁都跟藏獒有关,早就是“藏獒兴,鹫娃升”了。我想把这一切都吼出来,看看他身后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部下就又咽了下去。我怒瞪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仿佛一个杀人犯正要一刀捅向对方,发现该死的原来是自己。

鹫娃州长似乎意识到他把话说重了,唉叹一声说:“算了吧,不跟你计较啦。你的藏獒书好处也是多多的,毕竟牧民有了经济收人,政府也增加了地方财政嘛。”

我叹口气,扭头不看他。平心而论,鹫娃州长说得也不错,过去藏民是不卖藏獒的,卖藏獒就跟卖儿女一样让他们难以接受。如果你看上了某家的藏樊,喜欢得不得了,想要自己养一只,那就得送礼物!交朋友,等人家看清了你的为人,觉得你跟藏民一条心,不会亏待藏獒,才会送你一只獒仔。但是后来就变了,从青果阿妈草原出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起,藏獒的价格年年都在攀升。尤其是我写的关于藏獒的书出版以后,很短的时间内藏羹就像股票一样牛市起来,而且没有涨停,无限制地飞跃着。藏民们在愕然!不解!迷惘之后迅速适应了这个变化,再也不是卖藏獒跟卖儿女一样了,连他们自己都奇怪:怎么会那样急切地希望出售自己的藏獒呢?金钱进来了,欲望出来了,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交易价格让藏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惠。他们说,我们一群一群的牛羊都没有换来这么多钱啊?既然牛羊是可以卖的,同样是牲畜的狗怎么就不能卖呢?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我的书,是不是就不会有藏獒热呢?不,事情不这么简单,我的书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决不是藏獒热的缔造者。缔造者是生活本身。过去牧民的生活是逐水草而居,不需要钱,就能有吃有喝!不冻不饿。现在牧人大都定居了,乡镇化和城市化了,消费和欲望正在翻倍增加,干什么都需要钱。而草场却在迅速退化,牛羊的锐减一年比一年严重,以钱为轴心的日子怎么过?于是藏獒市场出现了。钱!钱!钱,藏民们奔钱而去了。

我说:“是藏民需要钱,我才写了藏獒的书,让藏獒为他们赚钱,不是我写了藏獒的书之后,他们才需要钱的。对吧,鹫娃州长啦?”

“这么说你是救世主啦?”鹫娃州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色钦啦,不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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