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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贾平凹-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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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妇女牵了一头花背奶牛,一边与旁边的人说话,一边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挤奶。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长叫了一声。众人就说:“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说:“牛叫我是怕你们把奶吃了,是我建议牵着牛来卖奶的,可头口奶总是让你们吃了!”妇女说:“一月光景不见先生了,这牛一路上也牵不动的,奶也下得少。今日进城,它是哪里也不肯停,直往了这里,我寻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来了?果然先生就回来了!人怎么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说:“没有奶喝能不瘦”?妇人说:“肚子却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边,口接了奶头用手挤着吮起来。这边瞧着的周敏倒觉得好笑:文联大院往的这帮文人,果然出怪,现场挤鲜奶不烧生喝也够奇了,哪有直接对了奶头就吮的!就又听旁边人还是论说那人的肚子大小,说:“肚于当然大了的,你问先生在哪儿去了?”妇女说:“哪儿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谣说‘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先生又开什么会了?”旁人说:“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肚子能不大吗?”只听噗地一声,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喷了,白花花的奶汁溅了一脸一脖,也就不再吮,付过钱,又说笑几句,吸着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妇女清点着钱,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说:“他那一吮,或许吮得多哩,再说别人是挤了卖,他是亲自去吮,这价钱自然高的。”妇女说:“前日南街一个年轻人买奶,说某某某是吮着买奶,他也要吮,结果是吮不出来,反叫牛尿了一头臊水!”旁人说:“这还好,他要搞错了,不准儿噙了牛的别的什么也吮了!”一阵爆笑,妇人拿拳头打那贫嘴,牵了牛走去,买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见那妇女牵牛走去,买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来抖抖精神走过去,正好门房的老太太出来关铁门,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骑自行车的极快地将车停在门前,老太太挡住问:“你干什么?”那人说:“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后楼住着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来人说:“查户口吗”?老太太躁了:“查户口怎么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联的大门就是我看守的,这是我的责任”这种人我常见,在事业单位看门的都这样。来人说:“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馆的,姓刘、叫……”老太太说:“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叫叫他。”就在门房里对着一个麦克风,噗噗地吹,回头问:“有声没?”周敏说:“有声。”老太大说:“王安老师,下来接客!王安老师,下来接客!”喊了三遍,满院轰响,老太太探头说:“人不在,改日来吧!”就问周敏干什么?周敏本来说要见庄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见了,想,这老婆子这般叫喊,活脱脱是旧时妓院的老鸨嘛,如果真让庄之蝶来接客,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又是站在门口,一句两句能说得清吗?就返回孟云房家,恰好孟云房才回来,要领了他再去。他心下还是紧张,说还是等杂志出来,让庄之蝶看了文章,话就好说了。
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庄之蝶已经口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情的原本发火吗?”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家?”周敏说,“那人家肯来吗?”唐宛说:“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那儿受难堪。”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干啥?女人说:“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一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干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夏捷戳了周敏的额,说:“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唐宛儿忙迎出来:说:“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个妹妹了!”周敏说:“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夏捷说:“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稀罕人材!”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轻,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乳器吗?唐宛儿就说:“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小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周敏说:“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吧。”夏捷说:“我也不图在你这儿宴排场,等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对楼下孟云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脚搭手喝清茶!”孟云房说:“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出场,我就成鬼孙子啦!”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包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点庄之蝶到,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门前还是清静。孟云房切好了肉丝,炸毕了丸子,泡了黄花木耳,将鱼过了油锅,鳖也清炖在砂锅里,说:“街巷门牌说得好好的,他总不至于寻不着吧?我去前边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处行人并不多,站了一会儿,却拐进一条小巷,匆匆往清虚庵里去了。
清虚庵这些日没有修建,山门掩着,推开进去,一个老尼问找谁,孟云房说找慧明师父,老尼姑就领了去后边的大殿。大殿里凉飕飕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却因才从太阳下进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床,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孟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孟老师!”孟云房回过头来,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日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穿鞋下来,依然偎在床上:“来这边坐吧,今日是路过这里吗?”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说:“是有人请吃饭。”慧明说:“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扭头对老尼姑说:“你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觉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说:“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选》,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日,“庄之蝶”三字上还加了印章。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庄之蝶问:“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想不起来,庄之蝶说:“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那日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于日书摊。”孟云房说:“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庄之蝶说:“我还得给他寄去才是。”孟云房说:“这你让他上吊了!”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根,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这儿离清虚庵近,你没去那儿?”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干什么,快走吧。”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
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敏,瞧她的头发光不光?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敏随时提醒。周敏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云房在厨房喊,“来了!”同周敏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木兰”门前停了。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女式“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精神,头上上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唐宛儿觉得这名人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下碎了,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呀”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干净。唐宛儿二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是瓜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嫩腻如玉,戴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精,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起来。周敏说:“都进屋说话吧,院子里怪热的。”进得屋内,周敏自然沏茶敬烟,反复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水。夏捷说:“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人天天打问你。”庄之蝶笑着说:“蒙嫂子还有这份心!近日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说:“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说:“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夏捷说:“他不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国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庄之蝶说:“是些什么内容?”夏捷说:“一个是‘打酸枣’,一个是‘斗嘴儿’,一个是‘挑水’,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情,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说:“构思不错嘛!”夏捷说:“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庄之蝶说:“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画》吗?”唐宛儿说:“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子跳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夏捷说:“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庄之蝶说:“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 夏捷想了想:“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唐宛儿见一时插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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